纪玉芳是个小提琴演奏家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有一百八十天都在往返世界各地演出的航班上。
    剩下的九十天,则是和丈夫舒明成吵架。
    那个曾经骄傲矜贵的音乐才女,早已被婚姻的琐碎与背叛,磋磨成了一个怨妇。
    二月的雨淅淅沥沥,像是永远下不完。
    北市难得有这样漫长的雨季,潮湿阴冷浸透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。即便偶尔有阳光从云层裂隙中漏下,也晒不走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    琴房在三楼,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。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,庭院里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颤抖。
    舒瑶坐在琴房里,手指僵硬地按在小提琴的指板上,琴弓在弦上拉出破碎的音符。
    每一个错音都让她脊背发紧。
    纪玉芳站在她身后,眉头紧锁,墨绿色的丝绒长裙,衬得肤色愈发苍白,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。
    “停。”冰冷的声音打断了练习。
    “第三小节,升fa又拉成还原fa了。你耳朵是摆设吗?”纪玉芳走到舒瑶面前,夺过她手中的琴弓,“今天练不好这个乐章,就别吃晚饭。”
    舒瑶低下头,盯着自己发红的指尖。
    她打心眼里恐惧母亲阴晴不定的脾气,因为稍有不慎,就会被骂得很惨。
    奇怪的环境,也让舒瑶养成了奇怪的性格。胆小和倔强这两个矛盾的性格,竟然能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。
    “妈,瑶瑶已经练了三个小时了。”舒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    听到熟悉的声音,舒瑶的眼底发酸。她看见哥哥不知何时站在那里,手里端着两杯水。请记住网址不迷路p oz haiwu.x yz
    纪玉芳转头看他,眼神稍微柔和了些,但语气依旧严厉:“你练你的,别替她说话。基本功这么差,将来怎么办?”
    “妈,我们又不是非要走音乐这条路。”舒岑走进来,把一杯水递给妹妹,“瑶瑶喜欢画画,她画得很好。”
    “画画?”纪玉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“画画能当饭吃?能像你妈一样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演出?能受人尊敬?”
    “舒瑶,你告诉我,哪个画家不是死了以后作品才值钱?”
    舒瑶握紧水杯,温热透过玻璃传递到手心,却暖不进心里。她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,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。
    这样难过的日子在初中之前,几乎每一天都在重复上演。每个入眠的夜晚,她都在焦虑隔天的小提琴练习。
    作为在国际上享有声誉的小提琴演奏家,讽刺的是,纪玉芳的两个孩子都没有继承她的音乐天赋。
    那是舒瑶第一次产生逆反心理,她想反驳母亲,想告诉她自己对小提琴曲一点儿兴趣也没有。
    她讨厌拉琴,讨厌这间琴房,讨厌跟琴有关的一切。
    “可我不喜欢小提琴。”她听见自己说。
    “不喜欢?”纪玉芳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我花了这么多钱请老师,买了最好的琴,你跟我说不喜欢?舒瑶,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有这个机会都没有?”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练琴练到手指流血都不敢停?”
    舒岑下意识地把妹妹挡在身后:“妈,您别生气。瑶瑶今天状态不好,明天再练吧。您刚演出回来,也累了。”
    纪玉芳看着儿子,又看看躲在儿子身后的女儿,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。
    她摆摆手:“随便你们吧。”
    琴房的门关上,脚步声远去。
    舒岑在她身边坐下,琴凳不宽,两个人的腿轻轻挨在一起。他伸手,很轻地碰了碰她发红的指尖。
    “疼吗?”他问。
    “好疼。”她的鼻子发酸。
    “习惯了。”舒瑶苦笑,“哥,你说妈为什么非要我们拉琴?她自己喜欢,就认为我们也必须喜欢吗?”
    “可我们是人啊,不是她的复制品。”
    舒岑缄默了。
    他想起小时候,母亲也曾温柔地教他们识谱,手把手纠正他们的姿势,会在他们拉对一段旋律时,笑着摸摸他们的头。
   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?
    大概是父亲出轨的事情一次又一次曝光,母亲把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寄托在了音乐上,也强迫孩子们成为她挽回面子的工具。
    在大人眼里,面子更金贵。
    “妈只是不知道还能抓住什么。”舒岑轻声说。
    楼下突然传来摔门声,紧接着是舒明成不耐烦的嗓音:“又怎么了?一回家就摆脸色。”
    “你还知道回家?”纪玉芳的声音尖利刺耳,“昨晚又睡在哪里?那个李秘书那里?还是新来的实习生?”
    “你胡说什么!”
    “我胡说?舒明成,你身上那股香水味隔三米远都能闻到!”
    争吵声越来越大,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。
    舒瑶捂住耳朵,但那些恶毒的言语还是无孔不入。
    后来,她一直害怕瓷器碎裂的声音,因为那样的声音会让她感觉心慌。
    “你以为我愿意回来?这个家冷得像冰窖!”
    “那你就滚啊!带着你的小情人滚!”
    “你以为我不敢?纪玉芳,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,跟泼妇有什么区别?”
    舒岑站起身,关紧了琴房的门,但隔音效果有限,争吵只是变得模糊,并未消失。
    “哥哥。”舒瑶把脸埋进手掌里。
    舒岑坐回她身边,伸手揽住她的肩膀。
    少年少女依偎在一起,像暴风雨中互相取暖的幼兽,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稀薄的温度。
    “哥,他们会离婚吗?”舒瑶闷声问。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舒岑诚实地说,“但离不离,这个家都已经这样了。”
    “我想离开这里。”舒瑶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,“考上大学,去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舒岑擦掉她眼角的泪,“我们一起。”
    夜深了,争吵终于停歇。
    雨声淅淅沥沥,像永远流不完的眼泪。
    在这个冰冷破碎的家里,只有哥哥的身边是温暖的。可这份温暖太过珍贵,珍贵到她害怕失去,害怕改变。
    她依赖哥哥,喜欢他在,害怕他不在。这种依赖一年年加深,像藤蔓缠绕着大树,渐渐深入肌理。
    直到某一天,她惊恐又懵懂地发现,某些情感的边界,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了。
    后来,她和哥哥终于不用再日日练琴了。
    她记得那是哥哥第一次顶撞母亲,扬起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,可他愣是一声不吭。
    清晰的指痕在灯光下,红得刺眼,红得她的眼睛刺痛,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。
    舒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也被那一巴掌打裂了,疼得她蜷缩起来,汹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淌。
    太过痛苦的回忆,因为痛苦的本身而更深刻、长久。明明是痛苦的回忆,可她是已经记不清,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跟着哥哥从琴房回到房间。
    如同一句行尸走肉,麻木地被他抱着。
    回到房间后,哥哥替她擦眼泪,用冷水浸湿毛巾轻轻敷她哭肿的眼睛,温声安慰她。
    可明明挨那一巴掌的人是他。
    时至今日,舒瑶也想不起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。
    阴霾的雨季,几乎潮湿着童年时的光阴。
    无论她流多少眼泪,哥哥都会帮她擦干,然后拿出最甜的糖果来哄她。可是哥哥不知道,他哄了她,她就会更委屈,泪水流得更凶。
    可是,她从来没见过他哭,一次也没有。
    “小孩长个子的时候,骨头会疼。现在经历的这些,也是生长痛。熬过去,就长大了。”
    “那要熬多久呢?”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舒岑说,“但我会一直陪着你。直到所有的痛都过去。”
    她想,如果生长必须伴随疼痛,那么至少,这痛是他们共享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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